最近的笑点分水岭,非Sketch喜剧《技能五子棋》莫属。无他,只因笑点太“抽象”,懂的人拍腿笑,不懂的人满脸懵。年轻人热衷搞抽象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去年底,小红书就将“抽象”作为了年度关键词。据统计,当年就有超过一千万条关于“抽象”的笔记,相关评论超过1.6亿条。这种“搞抽象”的浪潮至今依然汹涌,还成了一种新兴的流行文化现象。那么,到底什么是“抽象”?大家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搞抽象”?

“搞抽象”到底在搞什么
  《现代汉语词典》中,“抽象”作为形容词的义项是指“不能具体经验到的;笼统的;空洞的”,由此会导致无法理解,比如“这本书讲的理论太抽象了,我看不懂”。这显然是网络语言中“抽象”的起源之处,现在的网络“抽象”遍地开花,但是仍然保留了“不好懂”“无法理解”等意义要素,只是不好懂的原因不再是“没有具体经验、笼统、空洞”,而是变得五花八门,甚至别出心裁。
  最初,“搞抽象”是网民在对话里“拆”常规、“拒”套路。这里不妨给出一个场景,来具体呈现“搞抽象”的几种表现方式。
  比如回答“你有没有对象”这个问题:
  其一,使用和当下交际意图无关的字面意义来搞抽象,但通过推理还是能获得言外之意。比如回答“我的对象可能还在加载中,进度条卡在99%了”,表面让人费解,但其实就是以程序员的语言回应自己没有对象。显然,需要推理的背景知识越晦涩,推理过程越复杂,相关回应就越抽象。其二,东拉西扯,闪烁其辞,回避给出确切回复。比如回答“有还是没有,这是一个问题”,化用了莎士比亚的名句“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但暗含废话文学说了等于没说的“精髓”。其三,违反语义规则,以此表现拒绝交流的态度,比如回答“非洲象生活在非洲大草原上”。这种抽象常常利用文字游戏,比如谐音、别解、拈连等等来岔开话题,让人目瞪口呆,再如“我没有对象,但我有一对马,还有一对车,我想我能赢”。当然,哪怕是这种最抽象的回答还是得和原来的问题有一点藕断丝连、似是而非,否则就不是“搞抽象”,而是胡言乱语了。
  网上搞抽象并不局限于语言,更延伸到各种行为。比如发布忸怩作态的演唱视频,定制“公司心腹大患”的工位牌,把自己的网名改为“活人微死”等等。其实,所有的行为都需要预设潜在的受众,因而都是潜对话。发布搞笑视频,是把观众当作读者;定制疯感工牌,是把同事视为共谋;炮制发癫网名,是把广大网民看成受众……离开了接受者和欣赏者,一切行为就都失去了意义。
  由此,“搞抽象”的文艺作品横空出世并蔚然成风,就显得水到渠成了。就拿眼下《刺杀小说家》两部系列电影和综艺《喜人奇妙夜2》的部分喜剧作品来说,这种“搞抽象”已然成为一种喜剧创作手段,成系统地炮制一系列表达冲突。
  《技能五子棋》把扔棋子摔棋盘这样的“耍赖”,一本正经地作为游戏“技能”介绍,靠这种抽象来消解“竞技必须有输赢”“喜剧必须有意义”的欣赏惯性,反而戳中大家对“刻意正经”“强行升华主题”的反感。而《刺杀小说家》第一部的抽象,是“反差感”:在奇幻小说世界观里,突然加入“加特林扫射”这种现代硬核元素,像给剧情加了个“离谱彩蛋”。
  说到底,不管是网友抖机灵,还是影视综艺玩梗,抽象的本质都是通过“不配合”,加大他人对自己行为和语言的理解难度,从而使对方投入更多的认知努力,同时实现一些额外的表达意图。
“搞抽象”不是凭空产生
  不要以为这种抽象活动增加了交流的障碍,是一种无聊的行为,其实对表层现象不断进行深层解读是人类很擅长的一种认知游戏,我们总是乐此不疲地诠释对方的言行举止,以捕捉背后隐藏的真实意图。
  文学作品中也有不少类似“抽象”的经典表达,一样需要深入解读才能获得充分理解。比如鲁迅先生的名句“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再如夏目漱石用“今晚的月色真美”来翻译“我爱你”。它们与抽象表达的联系与区别可以用认知语言学的关联理论来解释。关联理论认为我们在进行语言理解时,会付出心智力量来获取对应的理解效果。付出的心力越大,获取的效果也应该越大。换言之,如果一个语言对象制造了阅读障碍,耗费了读者大量的心智力量,却无法获取足够的理解效果作为回报,就会让人觉得这是一种失败的语言行为。
  人们对文学作品充满了敬意,愿意耗费大量心力去求取额外的解读效果,而且也往往得偿所愿。由此“两株枣树”被读出了通过重复句式营造孤独抗争氛围的含义,而“今晚的月色真美”也成了含蓄蕴藉的日式美学的代表性话语。
  面对网络抽象表达,人们为了读懂它,也要花费额外心力去解读,却无法获得相应的文学欣赏效果。缺少文学性代偿,就必然要在其他方面有所受益,否则就会因为不符合关联理论而成为失败的交际方式,根本无法广泛流行。
年轻人在“搞抽象”里找什么
  那么,“搞抽象”是一种表达的“堕落”吗?倒也未必。
  网络抽象表达获得的额外解读效果主要来自情绪价值。
  首先是突破规则的叛逆性释放。现代人享受文明成果的同时,也生活在文明规则的束缚中。同时在越来越精细的社会分工下,我们渴望在不断重复的机械工作中,挑战规则来释放一些自由天性。而社交规则和语言规则是灵活的——偶尔的答非所问、避实就虚突破了语用规则,牵强附会、谐音别解破坏了逻辑规则,让人由此获得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欣然,大大释放了社会压力。
  其次是无可奈何的搞笑性调剂。抽象让我们可以“嬉皮笑脸面对生活的难”。搞抽象的行为经常发生在自嘲的场景中,在别人嘲笑前先自己嘲笑自己,让别人无从下嘴,“在哪里摔倒,在哪里躺下”——哪怕现实中我们已经站起来了,也不妨碍我们在语言的缝隙里喘口气。
  最后是会心一笑的认同性满足。抽象表达往往要用到一些热梗,而这些热梗都会在特定圈层内部激发共鸣。不同的抽象类型也就有了不同人群的气息,在会心一笑的破解之后,我们寻获了发现同类的快乐。
  正是这样的情绪回报,使“搞抽象”成为当代网民最热衷的游戏。这种“抽象”风潮不是心血来潮,在早年的“迷惑行为大赏”中已露端倪,从“已读不回”到“已读乱回”,再到“发疯文学”“废话文学”“疯狂星期四文学”等另类文学一脉相承,最终“搞抽象”终于一统(网络)江湖。
  当然,抽象虽好玩,还要注意场合。在希望付出最小认知努力就获得最充分信息的正式场合,“搞抽象”所带来的叛逆、搞笑、认同等情绪价值不能取得足够解读效果,这抽象就一定会搞砸。就拿《刺杀小说家》系列来说,第一部的成功,似乎让主创察觉到了年轻人对于“搞抽象”的潜在需求,但第二部显然忽略了第一部的成功来自于原著对于戏剧文学性的有力支撑——用“加特林”破坏既定的小说世界观架构,只是锦上添花的点缀;到了《刺杀小说家2》,如果只是一味抛洒抽象梗却忘记搭建戏剧筋骨,最终也让“抽象”变成了无聊的爆米花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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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徐默凡(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来源丨文汇报
编辑丨王蓝萱
编审丨戴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