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你想要找的

当前位置: 首页 / 新闻栏目 / 正文

《解放日报》:都市庄客

2013年08月30日

塘湾,莘庄东南约13公里,靠黄浦江东流北折处,位于俞塘河与樱桃河交汇河段的左岸,是一座有着500多年历史的乡村。

    如果沿着莲花南路,前往莘庄工业园区,不经意路过某条不知名的泥路,那可能就是通往塘湾村的阡陌。主路两边有现代厂房,支路两边有深广农田,它们夹杂在一起,告诉你这是一个有些 “二元”的世界。

    塘湾村所在的闵行区吴泾镇,全镇十多万人中,户籍人口与来沪流动人口差不多“对半开”。本地农业人口如今真正种地的很少,他们把土地包租给了外乡人。

    一种新的“二元”在上海出现了。因为空白总会有人来填补,租地种田的进城务农者越来越多,甚至超过十万之众。他们经老乡介绍,携家带口,离乡不离土,在上海滩复制出一个个外来的“自然村”。

    塘湾村里,就有一个典型的 “村中村”,二三十户人家在田间聚族蜗居,都是安徽寿县人。异乡异客,边缘生存。

    母亲梁昌敏

    梁昌敏大概算是塘湾 “村中村”的“老劳模”。正午时分,将近40摄氏度高温,这位不识字的农村妇女正在烈日下洗菜。尽管戴着一顶大草帽、披着一条湿毛巾,她原本深深的肤色还是被晒得有点焦。

    “村”里有一排水龙头,一共6个,有的龙头套着锁。因为龙头是一家一个或几家一个的,分户用水并计费。龙头都很矮,水管暴露在外,水槽直接置放在地。梁昌敏就在最边上那个龙头前弯腰冲洗,水温热温热的。

    梁昌敏一家差不多是最早来到这片地务农的。所以她先住进了当地生产队的老仓库,这间砖木结构的瓦片房是“村”里条件最好的住房了,而后来的“村民”只能在田边自己搭窝棚。其实,这栋破旧库房也被分隔为四五间,她家住在头一间,分得的面积大概十来平方米,外间稍大,里面再隔出一小间。南面一扇木板门,北门一扇木条窗,没啥真正家具,地板就是大地。

    她家与“邻居”家的唯一屏障,是几张拼接起来的隔板。但房梁上方的坡顶部分,则没有什么隔断,用几张扯平的编织袋稍微遮挡了一下。基本上,两家人家的空气是连通的,“反正大家都是同乡,也没啥见怪的”。而更难为她的是,库房年久失修,走漏风雨,整片房顶下都覆着整张整张撑开的塑料袋,好歹也能遮风挡雨。家里唯一可以祛暑纳凉的电器,就是挂在梁上那台沾满油腻和锈斑的吊叶扇。

    眼下,不算水电费,这套“房”的年租金是1200元,与她“包干”的地租金一个价——每年每亩1200元。“我刚来时,一亩地一年租500块钱,今年说要涨到1400块了。”租金一直是涨势,签“约”总是一年一签。她手上现在有4个大棚的田,每个棚差不多是一亩八分地。一年到头,这七八亩地的租金是万把块,是生活成本的大头。在地里用的不是居民电,每度要8角钱,比城里贵。

    做农活,总没日没夜,大热天更是抓紧晨晚两头。三四点,天没亮,梁昌敏起床下地干第一波活,直至7点吃早饭。日间,她不时忙里忙外,在田头、龙头和灶头间,为男人和孩子烧饭做菜洗衣服。等日头下去点,又是一阵猛干,晚上8点多回屋吃饭,等菜贩子9点半来收菜。每晚10点半,梁昌敏真正休息,睡5小时后又开始周而复始。

    “本来是自己拉到市场卖菜的,可摆摊这事难做啊,也没这时间和功夫。”梁昌敏擦了把汗,叹了口气,说,“现在就等人来收了,就是差点钱,每斤少赚3毛吧。”

    七八月间,也没啥好种的,大部分棚里种米苋,还种了一棚小青椒,再穿插种点小香瓜,自家水果就靠它们解决了。“这天实在太热,太阳大得不得了,白天不给菜上点水的话,一下子就晒干,全趴下了!”

    儿女陈刚和陈朵朵

    正放暑假,陈刚和妹妹陈朵朵躲在朝北的阴暗小屋里,挤在床上看少儿电视节目,没有开电风扇。他们正在塘湾小学和幼儿园念书,开了学应该上预备班和大班。梁昌敏家庭从安徽迁至上海,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这对儿女。

    陈刚4个月大时,就被发现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到4岁时,症状没有改善反而加重了。陈刚即使走路也喘,上气不接下气,他甚至因此变得不敢说话、不会说话。

    父母终于带他来上海看病。心脏肥大,需要动手术才行。手术费用需7万元,家里为此借了6万元。手术成功后,陈刚每个月来沪复查,专家门诊挂号费、心电图、心超声、胸片等检查项目,以及配药,跑一趟就是千把块,全自费负担。尽管之后的复查频率逐渐减小,全家为了把病看好、把钱还掉,决定举家进城。父母大字不识,还是干老家的本行——种地。

    塘湾这地方,离复旦附属儿科医院还不算太远,陈刚后来就常跑那里,差不多一年四季、每季一次。由于医生告诫他不能多喝水,以免大量饮水给心脏造成更大负担,小陈刚便在上海找到了一种替代饮料,那就是酸奶。幸运的是,他的病情一直在好转。

    至今,陈刚坚持用药已差不多10年。家里有一件“很奢侈”的家电就是为他准备的,因为这台冰箱冷藏着他的药,还有酸奶。很多时候,邻居家也来借冰箱冰点食物。

    5岁的陈朵朵,很健康,与哥哥一样腼腆,一样懂事。如今,梁昌敏在忙完凌晨那些农活后,就骑上电瓶车,把兄妹俩一路送去上学。“朵朵幼儿园每学期学费是2740块钱,陈刚上小学就便宜了点,每月165块钱。”

    小老师李露萍

    走进陈刚“村中村”生活的第一位老师就是李露萍。她是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本科生,大一大二时成为一名从事公益家教的志愿者,上门为陈刚助学补课。

    华东师大闵行校区与塘湾村其实挺近,但李露萍每次都会差点找不到进村的那条无名小路,她只能认准一个废品回收站往里走。当地农民告诉她,他们就住在田里面,见都见不到,又脏又差。“差不多就是我们不理他们,他们也不理我们……”

    当李露萍发现田间成片出现窝棚式的违章搭建,那些靠化肥袋、硬纸板等糊起来的“墙面”,“村中村”就到了。还有一个标志,就是那些“临时房”的顶上,都参差错落地支起了“小锅盖”。那是从安徽老家带来的卫星电视接收器,当地农村给每家每户都配了,如今又都随主人迁来了上海。后来,李露萍出于专业敏感,不仅在塘湾送教上门,还完成了多份社会学作业。

    最近一次,李露萍来陈刚家看望他。见到“李老师”,梁昌敏总是格外客气,先搬把小凳子,把冰箱上方的吊扇打开,又从冰箱里取出一支冰棍,让李露萍降降温。见李露萍再三推辞,梁昌敏又切开一只香瓜,“这可是咱家自己种的,尝尝吧,挺甜的”。她和陈刚坐在矮凳上聊了起来……李露萍与小陈刚的缘分就要结束了,但她仍然对这片特殊的土地抱着兴趣、带着感情。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殊不知,这些远走他乡、活在边际的人们,心中念想的或许不再是现实的故土,而是更遥远的什么。

    父亲陈学道和妹夫陈德义

    世事无常,“村中村”也在渐渐分化,一部分人从土地中出走,出现半工半农者,还有纯打工者。

    盛夏确实是农活淡季。中午,一家之主陈学道浑身湿透走进家门,他是从公司回来。他暂时决定“弃农打工”,在附近的森马服饰谋了份差事。

    全是体力活。早上8点上班,从卡车上卸运箱子进厂房,每个箱子重约50斤,他就一个人扛。因为这是份 “计件活”,多扛多赚,每立方米箱子挣4块钱。他刚干了两个月,除了中午休息一小时回家吃饭,基本“朝八晚五”,干足8个钟头,有时晚上有车到货,就加班干到9点。辛辛苦苦,这位40多岁的男人为家里赚了4200元,月均2000多块。

    陈学道坐在小板凳上,敞开上衣,不断擦汗,他叹道:家里包的地都“老”了,肥力越来越低,种不出什么好菜。“现在外面有活就干,能干多久就多久吧。等农忙时,说不定再下地干活。”

    梁昌敏赶紧为丈夫准备饭菜——两个素菜就是自己地里收上来的,荤菜在电饭煲里和米饭一起加热,是前晚吃剩下的。陈学道说,和老婆“工农合营”,全家一年能攒下2万元,觉得还算过得去。

    这时,另一位男人走了进来。他是陈德义,陈学道的妹夫,老婆和梁昌敏是姐妹。陈德义明显不是庄稼人的样子,皮肤更白、头发分岔,还穿着白衬衣。果然,他是个搞家庭装潢的“个体户”,老婆在虹梅南路上的一家公司打工,负责包装服装。

    陈德义与陈学道的谋生路本就不同。其实,他们的原籍安徽寿县也在不断城镇化,可以种的地越来越少,全用来自产自给,也不够家里人开销的。陈德义就从来没种过田,根本不会这套功夫。他也不识字,只能进城打工。于是,他也跟陈学道进了“村中村”,没有可住的房子,就在陈学道房子对面搭起了一间小板房,两口子住。他们也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老家上学,带不过来。

    他成了油漆工,每逢装修进入尾声,便进驻房间单干。这些天,正是装修工尤其是油漆工的旺季,他在南汇航头接了一个别墅项目,天天刷墙涂漆。与此同时,他也正为上一份油漆活儿的工钱发愁。因为写不来合同,他与房东、工头从来都是口头协议,难免有拖欠装修款的事情发生,“还得把这钱给讨回来才行啊”。

    比起陈学道,陈德义觉得打工与种地差不了多少钱,反正比在老家挣得多就行。“我每年寄回家1万块,给老人家用,帮我领孩子。”

    调研者方筱

    这些异地“村民”各有生存法则,这引起了社会学专业大学生的注意。李露萍的同学方筱,今年大四毕业,直升研究生。他和李露萍等6位同学组成了“课题组”,设计抽样调查问卷,对被忽视的“村中村”开展了寒暑期社会实践。

    经校团委组织,全校共有八九十名志愿者加入调研。这群大学生走遍上海闵行、宝山、奉贤、嘉定、松江、青浦、浦东新区等7个区的城郊,向“村中村”村民发放1377份问卷,回收有效问卷1253份,问卷有效率达90.9%

    最基础的结论令学生们有些吃惊。比如他们来沪务农的年数平均达到7.14年;又如他们的平均年龄已有44.83岁;还有他们承包的土地平均面积,与梁昌敏家十分相近,达到7.64亩;而他们的家庭人均收入,近半数达不到1.5万元,当然同期全国农民人均收入仅7000元左右。但与上海低收入群体相比,沪上最低保障线的人均年收入至少是1.68万元。即使与来沪农民工相比,这个数字也只有其一半左右。

    在方筱等人的记录中,有一些朴实明白的“原声”,诉说着他们为何来沪异地种菜,处于何种生活状态中。

    “上海有发展前途,有钞票,在我们那个时候,1991年那个时候就是,到上海来扣得住钞票,能到袋子里。”“种菜一般都是老乡介绍过来的。我们以前在北京那边种蔬菜,我1995年就上北京了。后来老乡来这边,我也跟着来了。”“钱不多,一亩几千块,踏实。”

    “我种地我自由,三亩田就三亩田,二亩田就二亩田,一亩田几千块钱就是几千块钱,自由点。你说要上班,在厂里,和董事长什么,8点上班,8点就要到了。”“累就累点嘛,但想休息的时候就去,接小孩也不耽误,上班怎么行……”“至少没人管啊……自由惯了,受不了管的。”

    “每天都在地里忙,也没时间去串门。也就是去卖菜的时候能和老乡打个照面。平时大家都各忙各的。每天也就和家人说说话,干干活。”“有时候忙不过来,就托邻居帮忙接小孩放学,照顾照顾。都很经常的。也会帮邻居照顾啊。”“(结婚时)也就请我们这些种菜的,办桌简单的酒席吃吃。”

    “我肯定会走啊。现在年纪也大了,等这里的地到期了,差不多就回去。”“想(回去)啊,经常想。看看小孩还要读书花钱,也就忍下了。”

    这项研究课题估算,上海外来务农人员至少在10万人的数量级,占全市农业从业人口的三分之一左右,有些区的这个比例超过三分之二。从全国看,据不完全统计,这个进城务农群体的规模已近300万人,且处于每年递增状态。

    方筱把这个农村的第二元群体称为“都市庄客”。他说,“都市庄客”虽与土地承包者没有较强的依附关系,却与古代“庄客”有些类似。“他们户籍在老家的农村,却从农村转移到城市,仍以农业劳动作为主要经济收入来源。”

    教授文军

    文军教授是华东师大社会发展学院党委书记、社会学研究所所长,上海市政协委员,也是方筱的导师。今年,他开始担任民政部全国城乡社区建设专家委员会委员。

    在这位社会学家看来,这样的“村中村”村民作为社会群体,甚至在学术研究层面,他们也是被忽视的。

    早在2007年,中央一号文件就提出“一定要守住全国耕地不少于18亿亩这条红线”,城市中的耕地自然也包含在这18亿亩当中。但随着城镇化进程加快,由于生活空间、职业观念和经济状况的变化,越来越多本地户籍的城郊农民逐渐放弃务农,“城郊新市民”群体越来越庞大。那么,地谁来种?由于中国城市与农村耕地客观存在经济收入落差,这种落差就带来了外来村民的充裕流动性。

    文军认为,上海正面临双重二元性,即在城市内部存在“二元”结构,在农村内部也存在“二元”结构——本地与外地人群在城乡中同时共存共处。

    文军坦承,社会学只是提供解题思路而非答案。

“村中村”群体的问题与出路,和城郊农业的发展,势必成为城镇化进程中必须解决的问题。

《解放日报》 日期:2013829日  版次:05 作者:徐瑞哲

链接:http://newspaper.jfdaily.com/jfrb/html/2013-08/29/content_1084825.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