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过程与审美理想难以分离。理想以现实为根据,并要求超越既成的现实而走向更完美的存在;理想的本源性又使审美活动指向了存在的完美性。黑格尔曾指出:“艺术的必要性是由于直接现实有缺陷”。对黑格尔来说,超越有缺陷的现实而达到合乎概念的完美之境,是艺术的题中应有之义。
以存在的完美为实质的内涵,美在本体论与价值论上都获得了自身的规定和根据;在审美过程中,这种规定与审美理想往往融合在一起,并表现为对存在完美性的肯定或期望。
存在的完美并非仅仅涉及对象世界,而且也指向人自身。荀子在谈到美的意义时,曾将其放在“成人”的论域中来理解,成人在静态的层面指人的理想的存在形态,在动态的意义上则指这种存在形态的形成过程。按荀子的看法,作为“成人”的规定,美以“全而粹”为题中之义,“全而粹”则表现为存在的完美形态。“全而粹”的审美理想通过感性与理性、存在与本质、理性与非理性的统一而得到具体的体现,其核心则是通过人自身的整合及多方面发展而走向完美的存在。
卢卡奇在研究审美与人的存在的关系时曾认为:“资本主义的分工破坏了人的这种直接的整体性。”在扬弃存在的分化及抽象化的过程中,审美活动无疑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这里似乎存在着某种辩证的关系:审美活动以人自身不同方面的协调、互动为前提;而基于这种互动的审美过程反过来又构成了进一步达到人的整体性的担保。以感性与理性、存在与本质、个体与普遍、理性与非理性等等的整合为形式,审美活动从一个方面为克服人自身的分离、达到“全而粹”的完美存在提供了担保。
人自身走向完美,当然包括人格的升华或精神境界的提升,但又不限于此。荀子曾将 “为其人以处之”作为达到“全而粹”的具体前提,这一看法已注意到身体力行的实践活动在人自身完美中的意义。广而言之,存在之美总是同时在实践过程中得到体现。从历史上看,艺术与手艺或工艺最初并无严格的区分,在古希腊,二者便具有交错性。这种原初的统一,从一个方面表现了审美活动与实践的联系。直至现在,所谓管理艺术、领导艺术、指挥艺术、生活艺术,等等,都在某种意义上蕴含着审美的原则:“艺术”在这里是指各种精神品格、能力高度协调,其作用超乎机械的程序而达到出神入化、亦真亦美之境;它们同时也可以看作是审美原则在不同实践领域的体现。
审美活动包含着主体的创造性,后者不仅展开于艺术创作及欣赏过程,而且也体现于对自然景观或自然美的鉴赏。维特根斯坦曾提出“看作”(seeingas)之说,按此理论,对象被看作什么,与主体的视觉经验相关。引申而言,有别于艺术作品的自然对象,其审美意义的生成也离不开审美主体的视域:自然对象所具有的审美意义是由审美主体所赋予的。叶燮也已有见于此:“凡物之美者,盈天地间皆是也,然必待人之神明才慧而见。”“神明才慧”是人在审美领域的创造能力。天地之物固然具有化为审美对象的可能,但这种可能唯有通过审美能力的创造性运用才能转化为现实。
荀子曾指出:“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在此处指人的本然形态,“伪”则指人的作用,包括人的创造性活动。审美过程中的主体创造可以看作是“伪”的一种形式,作为达到“美”的一个环节,它既体现了人创造价值(审美价值)的能力并展示了人的本质力量,也同时培养并进一步发展、提升了人的这种创造能力;正是在这里,审美活动与人自身完美之间更深刻的联系得到了确证。
《中国社会科学报》日期:2013年3月25日 版次:A05 作者:杨国荣(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