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主题
创新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动力。哲学社会科学的繁荣与发展尤其离不开创新。华东师范大学推出旨在鼓励学术创新的“思勉原创奖”,以创新的方法奖励创新,一经面世就为学术界带来一股清新之风,体现了一所大学的远见、担当和胸怀。2008年,“原创奖”在华东师范大学进行了首次评审。三年后,以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吕思勉先生命名的“思勉原创奖”,在教育部的支持下开始面向全国组织评选。
学术原创成果的评价机制健全与否和学术生态密切相关。不可否认的是,在市场大潮冲击下,功利主义思想不断向学术领域渗透,弄虚作假、抄袭剽窃、暗箱操作等现象时有发生。华东师范大学创设“思勉原创奖”,把着眼点放在“原创”上,抓住了当前学术界最核心的问题,对学术平庸说不,对学术不端说不,有助于突破成果评价等制约人文社会科学高水平、可持续发展的“瓶颈”问题。
创新是最重要的,创新也是最难的。用什么样的机制把真正的创新成果识别出来,树起旗帜和标杆,从而引出更多国内一流、具有国际学术影响的原创精品力作,需要有人站出来,主动担当起这个责任。在这一过程中,如何坚持公平、公正、公开,始终牢固树立科学的质量观,将创新和质量导向贯穿于评价的各个环节,“思勉原创奖”的积极探索已经在学界引起了广泛关注和讨论。
5月15日,本报和华东师范大学联合主办“论原创·奖原创”学术论坛,就学术原创的意义、学术原创的标准、学术评价机制创新与学术创新,以及学术共同体不同成员在学术评价中的责任等问题,多位哲学社会科学领域的资深学者到会发表了各自的观点。
原创奖有助于扭转不良学术风气
南京大学教授 张宪文
学术界出现了一些不良的风气,大家都在想办法克服这些问题,华东师范大学推出“思勉原创奖”,我感觉是很重要的。
“思勉原创奖”是以吕思勉教授的名字命名的。思勉是学界老一辈的学者,老一辈的学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创新,所以用“思勉原创奖”给我们当代的学人树立一个标杆,就是要我们朝着老一辈的方向去做。“思勉原创奖”对于扭转不良的学术风气是很重要的。
“思勉原创奖”已经充分地显现它的作用。奖项设立以后,在对“原创”这个词的理解上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出现不同的声音不奇怪,经过讨论更有利于我们对“原创”的理解。
不管是人文学科中哪一个专业,都存在理论创新、学术创新和研究方法的创新。原创也并不是前所未有的,或者是没有基础的凭空制造,它包含在原有的基础上向前推进、向前发展,也可以说是进一步的提升。它包含着继承和展。
“思勉原创奖”的评选工作,可以把注意力和关注目标更多地放在青年学者身上。现在的青年人很少进图书馆,比如做历史研究的青年学者不进档案馆查资料等。现在,学术界的主力军是年轻人,年轻人是我们未来学术的希望,应鼓励他们继承与发扬老一辈学者良好的学风。
首届“思勉原创奖”体现了这个奖项的全国性,包括推荐人、评奖的专家、获奖者,都体现了全国性。我感觉应该进一步争取相关部门更多的重视,使得这个奖成为全国的奖项,不仅体现在全国性评价,而且要代表全国的最高水平。“思勉原创奖”跟其他的奖项不太一样,它抓住了评价最本质的特点——原创,而原创是推动学术发展的指挥棒和标杆。希望“思勉原创奖”为发展中国的学术事业作出更大的贡献。
原创是学术基本的生命力
北京大学教授 严绍璗
人文学术研究的“原创”价值,正是这一学术基本的“生命力特征”,也是这一学术得以生存并且不断发展的基本的“内在动因”。
对一种文明而言,“创新”是维持其自身“生命运行”的基本点。人类文化史昭示我们,中华新文明的生成与前进之“根”,不在于“回归”和“膜拜”,只能存在于我们自己的“创造”之中。所谓“原创”,并不是“突发奇想”、“信口开河”或者“痴人说梦”,当然也不是“为前人再立言”,更不是“为证明外人的主义的正确性”。人文社会科学的重大创新,必须也必然是在积累了丰厚的历史文化的基础上实现的,建立在研究者拥有丰厚的“知识量”的条件中实现的,对它有足够的理解、反省和质疑,这是实现“文化原创”的出发点。
当下中国学术界“原创性”研究面临一些困境。一些学术机构没有成为“社会思想精神文化的引领者”,却愈来愈演变成追随社会各行各业需要的“工匠培训基地”;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业绩不少,但也不乏“学术泡沫”和“学术幻影”;在各种文化“招牌”下,“文化投机牟利”的个人和集团也时有出现。
尽管如此,我们看到的更多是希望:我国人文学界始终保持着一支忠诚于学术研究的队伍,与此同时,对人文学术的创造性劳动的理解与尊重,愈来愈提升并付诸实践。华东师范大学推出的“思勉原创奖”,从学术评价体制上以透明、公正改造目前客观存在的诸种弊病,他们以一校之力,进行着属于全国学术界的实验。如果坚持下去,并进行提升,无疑将为我国人文学术研究发展提供极有价值的助力。
学术原创的历史经验仍有借鉴意义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王子今
学术原创带给我们民族的光荣和给予人类文明的贡献是显著的,比如“四大发明”。这些古人留下的文明的光芒可以照耀我们几千年,但不能照耀我们几万年。不能永远照耀我们,自然也不能替代后人的学术原创。
历史学的学术原创是以社会文化的总体进步为背景的,同时也推动着社会文化的新的进步。《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史学名著的问世,都以当时的学术成就的普遍丰收为基础。史学和其他学术的共同推进,促进了时代文化新的繁荣。
从《论语》中的“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到《朱子语类》中的“濯去旧闻,以来新见”,学术原创,是学人的志向,也是学人的责任。
梁启超盛赞清代考据学者科学的研究方法和科学的研究精神。他总结清人考据有10种特色,主要包括: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臆度者,在所必摈;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剿说认为大不德;所见不合,则相诘难,虽弟子驳难本师,亦所不避,受之者从不以为忤;喜专治一业,为“窄而深”的研究……
这10条中,有的是说具体的学术方法,有的说到学风问题,“喜专治一业,为‘窄而深’的研究”则涉及学术原创。这些对我们今天的学人仍有借鉴意义。我们应当自我警惕,治病防疫,也应当关照青年学人,帮助他们在迈上学术道路时就与学术弊病划清界限,真诚地追求学术原创。
华东师范大学以“思勉原创奖”提倡学术原创精神,应该说是一种很好的学术探索,希望这种有导向性的工作能坚持下去,在操作层面有所改进。
有价值的学术应立足时代和世界
复旦大学教授 陈思和
华东师范大学创立“思勉原创奖”,对人文学科是一个很大的鼓舞。我认识第一届获奖的几位学者,我深深知道他们在学术上花了很大力气。很多学者都是拿生命在耗学术,这样的学者,把他们评选出来,是一个标杆,让大家看到,今天的学术界即使受到很多批评,还是有非常好的学人和著作的。我觉得,这个奖项要发展下去,会有很好的前景。
今天这个社会正经历巨大的变化,许多传统的价值观念、传统的文化都受到了挑战。在这样的历史环境当中,我们要创造新的价值体系或者新的人文思想体系,来适应今天的社会;在既有的传统当中重新梳理、引申出一套适应社会、推动社会前进的价值标准和人文体系,能做到这一点,是非常有价值的。
作为一个人文学者,今天能不能站到生活的前沿去解决今天的人文状况,这个是最重要的问题。就像马克思主义,它来源于德国哲学、英国政治经济学和法国空想社会主义,但是马克思、恩格斯把这些学术源流集中到那个时代,在一个资本时代刚刚兴起的历史环境下,产生了解决资本主义社会主要矛盾的理论武器,就成为原创。如果我们的学术不能直面今天的生活,那人文学术就会变得没有意义。
真正的大国、强国不是要向世界输出劳动力,也不仅仅是输出物质产品,更重要的是输出自己的文化思想,这也是我们人文学科最高的境界和理想。我们在研究问题的时候,应该具有世界眼光,只有当其他国家的学者在研究人生问题、研究文化问题的时候,要关注到中国的学者,这个时候的中国才能成为世界的人文大国。我觉得这也是原创应该提倡的。
学术原创要内外兼修
清华大学教授 万俊人
希望能通过“思勉原创奖”,推进中国学术界的创生能力,以便于我们拥有自己的话语权。现在,国外的学者开始重视中国学者的作品了,这也应该成为我们原创奖评选考量的因素。
我觉得学术原创的外部客观条件很重要,也就是学术氛围应该有利于学术的自由创作。一些新的学术观念和新的学术主张,哪怕一些看似超前的主张,必定是在一个学术自由的时代才能产生。
但同时,我觉得今天对于中国学术界来说内部主观条件更重要。因为现在学术研究的外部条件越来越好了,但与之对照的是中国学术界的主观环境不太好。整个社会非常焦灼、急躁,这个也影响到中国的学者,现在中国学者非常容易发脾气,有一些问题来不及好好讨论,就“骂”起来了。对现在的学者来说,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飞速发展的时代,这是幸福;但是这个社会正在加速转型,我们每个人就像坐在加速拐弯的火车上一样。怎样克制自己的心态,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不能让世俗功利主义影响学术界,影响学术心态。
学术评价机制作为价值评价制度,我们可以从程序上去设计它。比如说,“思勉原创奖”在程序设计上下了很多的功夫,以保证它的透明性、公正性。但是,我们必须清楚任何评价制度的设计不能指望它一劳永逸。制度依赖是有限度的,关键在人,因为制度的背后是人,制度是人设计的,也是由人操控的,最后是由人实现制度功能。端正学术风气是个长期的过程,最终还需要学术界自我净化。
用自荐和专家推荐推选原创作品
复旦大学教授 俞吾金
学术原创有很多要求:第一,在理论上批判或突破理论规范;第二,在某个基础型的重大学术问题上提出自己的新见解;第三,在长期学术积累上形成新的体系化的理论见解;第四,在跨学科领域中发现新的增长点;第五,在某个领域或重大问题上进行了开创性的填补空白式的研究。
如何激励原创,我给两个意见:第一个意见,任何学术原创要产生就要保持学术自由。学术自由的存在方式就叫百家齐放、百家争鸣。另外,还要理清学术自由与学术民主之间的关系,以学术民主来解决很多问题,可能要出大问题。因为民主的核心原则就是投票表决,少数人服从多数人。我在学术上提出的观点,是少数派也可以坚持,如果通过民主的方式统一在多数人的观点中,这样必定造成学术自由的流失。学术自由一流失,原创也就丧失了。
第二个意见:学术原创的动力跟学术公平有关。目前学术界通用的评奖,我把它称之为申报性的评奖,这样的评奖活动前提是作者自己要提出申报。有一些偶然的原因,比如说具有原创性的作者正好在国外,或者他不知道有关的信息等等,就无法参加,这样,评奖的结果很难公平。“思勉原创奖”的评价方法,我把它称之为专家推荐性的评奖,这类评奖活动主要依赖的是专家本身的公信力和实践,它的长处是可以避免像前面讲的申报型评奖,阻止大量低水平的学术成果进入评价过程,因为专家评价基础比较高。而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地方,也是在专家推荐上。我们假定大部分推荐专家拥有较高的公信力,但是我们无法确保所有专家都不会受到其他非学术关系的影响;即便所有专家都有公信力,但是由于受到专家的知识、兴趣、读书范围的制约,有一些好的作品仍然无法进入他们的视野。
如果有自荐和专家推荐两条渠道,基本上就可以把原创作品网罗进来。我希望“思勉原创奖”不断完善,在推动鼓励原创上作出更大的贡献。
改变不利于产生原创的条件
南京大学教授 莫砺锋
学术研究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劳动,原创更是不易。大家都反复说,真正的原创成果不在于数量,而现在流行的学术评价往往是追求数量,这违背学术原创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看,我觉得学术原创是不能“催生”的。与其讨论怎样催生更多的原创成果,不如思考怎样改变目前存在的不利于产生原创成果的条件或是风气。
第一,我们应该努力减少,或者是逐步废止目前流行的数量统计式的学术评价机制。目前评价学术成果,数量统计似乎是非常重要的,它和职称评定、学校的考核乃至奖酬金都息息相关,在这种风气下要谈原创谈何容易!要逐步改变学术成果“短频快”的不良社会风气。
第二,要改变目前流行的以课题申报的形式分配科研经费的管理模式。研究一个课题,在选题之初是很难预料到底能达到多大的原创程度,而现在的机制往往在课题还没动手之前,就要求说出将来这个成果的创新性有多大,这种机制造成很多的学者将注意力只放在申报课题上。
第三,评价学术优劣的工作只能由学术共同体来承担,任何外在的力量都无法胜任这项工作。换句话说,我认为在学术评价中绝对不能“外行领导内行”,更不能由外行评审内行。我说的外行有两个含义:一是指和学术界无关的行政力量,在整个学术评价体系中间,行政管理部门应该做的工作只有两个:提供资源和提供服务;二就是非本学科的,我倾向于把评审限定在二级学科领域。现代学术知识总量巨大,分工越来越细,当代已经不可能有百科式的学者。这样一来,在各项学术评价的工作中间或者体系中间,表面上看是专家、大家参加评价,但如果不是本学科专家做评价,实际上还是一个外行领导内行的问题,评不熟悉的东西,很难说能够恰如其分地评价某一个成果的真正价值,或者准确评价它的原创程度。
用时代和历史眼光评价学术作品
北京大学教授 钱乘旦
什么样的学术作品是好作品?时代说好,历史也说好的,这一定是好作品;时代说不好,历史说好的应该是很不错的作品;时代说好,历史说不好的可能不是好作品;时代不说好,历史也不说好的应该不是好作品。
时代说好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学术作品反映了时代的要求,表达了时代的心声,解决了时代正在思考的问题,它是时代的体现者;另外一种情况,它也是时代的产物,但是它可能体现了某个时代拙劣的方面,一时受到相当多人的吹捧。
历史说好是什么样的情况?我觉得也有几种情况:一种情况,时代说好,历史认可了,学术作品经过了检验,确实体现了时代优秀的方面;另一种情况是,时代不说它好,经过历史的积累后,历史重新做定论;还有一种情况,有的学术作品是超时代的,那个时代的人不能理解它,经过历史的筛选和验证之后,发现原来它是非常了不起的。
我认为,判断一件学术作品是否能够得奖,应该把时代对它的评价和历史对它的评价作为我们判断的两个坐标来考虑。
我们都是时代的人,不可能是历史的人,这是我们评奖时面临的悖论。如果一些学术作品已经经过了一段历史的考察和检验,时代也说它好,这样的作品我们应该接受。问题在于,只是时代说它好,我们接受不接受?时代说它不好,我们是不是否定?时代说它好,我们要很谨慎,首先要剔除那些媚俗的、急功近利的东西,尽量找出好的作品。如果时代说它不好,我们也要谨慎,因为它可能非常出色,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还没有为时代接受;也有可能它超出了我们的理解水平和能力,走到了我们前面,我们不要轻易否定它。
《光明日报》 日期:2012年5月23日 版次: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