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墙面有些斑驳，暗红色的房门和地板已漆面剥落，在这间简朴甚至有些破旧的十余平方米办公室里，刚刚卸任的俞立中笑着告诉早报记者，这次专访是他在华东师范大学校长办公室里干的最后一单活儿。此时他旁边的书柜已空空荡荡，一侧沙发上两个无纺布袋、一个小纸箱和一个公文包已装好他所有的物品。
俞立中在这里工作了六年零六个月，与新中国同龄的他自2006年起担任华东师大第六任校长，此前他担任过华东师大副校长、上海师大校长。在大学领导岗位上工作了16年的他被学生誉为“最亲民校长”，由于任期和年龄的原因从华东师大校长岗位上卸任则被誉为是“最优秀毕业校长”。
这位“最优秀毕业校长”带领华东师大进入了“985工程”高校行列，在他心中“把学生放在什么位置”是最根本的问题，担任上海师大校长，他设立“学生校长助理”岗位，在BBS上开通“校长在线”，陪同获得各种奖项的“师大之星”走红地毯，坚持在开学典礼和毕业典礼的讲话中为学生说话。回到华东师大，为开拓与学生沟通交流的渠道，他上“人人”、发微博，两年前就在人人网个人主页的基础上申请了公共主页，今年4月又开通微博认证，至今已有44万多位粉丝。在这些网络空间里，他与师生频繁互动，了解同学们的想法，表述自己的意见，回复网友的提问，也转发学校发展的理念、举措和公告。刚刚过去的毕业季，他提前一周在网络上公布与毕业生单独合影留念的时间和地点，在毕业典礼的4天时间里安排了6个“档期”与毕业生一一合影，还深夜上传合影供学生下载。就在早报记者专访前的一小时，他接受了一对从江西赶回母校拍婚纱照的校友的邀请，在校园里和这对毕业5年的恋人合影留念。
对于这位“最优秀毕业校长”来说，现在是才“解甲归田”，又得“戎装上阵”，拟任即将“开张”的国内第一所获得教育部批准筹建、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的中美合作大学——上海纽约大学首任校长，这位在教育界摸爬滚打30年的“老”校长又将开始他人生中一段新的征程，他说，“领导一所全新模式的大学，并且要建设成为一流的大学，对我来说，不只是一项职业性的工作，而是一项全新的事业、全新的挑战。”
毕业致辞不是学校或个人作秀
东方早报:如今大学校长毕业致辞成了大学毕业季的压轴剧目，有人说，这是校长为即将步入社会的毕业生上最后一课，也有人认为，现在的大学流行“拼校长”，这是校长们的集体作秀，其实质是暗拼学校声誉和理念。对此你怎么看待？
俞立中:2006年我回华东师大担任校长时，我们就觉得必须高度重视开学典礼和毕业典礼，这是大学文化建设的重要载体，不仅仅是一个形式。校长作为大学的人格形象，毕业典礼上的讲话不应该是说教性或程式性的，应该用学生喜欢的话语，但也不是一味迎合，而应该是一种心灵和情感的交流。交流的一方是即将离开学校、走向社会的毕业生，另一方是已有社会和人生经历的前辈师长、过来人。因为毕业典礼是大学学业的结束，职业生涯的开始，希望这种交流能引发学生对过去和未来的思考，激发学生对母校的认同和情感。这不是学校或个人的“作秀”！
说教是不会有共鸣的，只有用同学们熟悉的语言，讲大家关注的问题，才会形成思想和情感上的互动。但如果仅仅为了迎合时尚潮流，刻意去用网络语言，甚至把太多的网络流行语串起来讲，也许很有趣，却无真正的意义。我们的讲话非常用心，花了很多工夫，也凝聚了不少人的心血。往往在毕业季前的一两个月，我就要和校办的老师们一起讨论讲话的思路和要点，也会听听一些学生的意见和建议。讲话稿出来后会反复修改，就是在不同场次讲也要根据对象作些调整。我当然希望有能力在毕业典礼上随性而讲，但还是缺乏这个勇气，毕竟对同学们来讲毕业典礼是唯一的，不能讲“砸”了！总而言之，就是用同学们喜欢的语言，而不是哗众取宠；表露真情、讲心里话，而不是“指指点点”。如果能打动同学们的心，激发同学们的情感，引发同学们的思考，那就起到了效果。讲大学文化建设，不是一句空话，是需要通过一个个具体的载体显现的，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
东方早报:你在今年的毕业致辞中谈到大学生应该具有“感恩心情”，说“在一个市场化的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通常被解读为契约关系，但人生不只是契约关系。我们所经历的各种生活共同体，不仅是利益共同体，也是价值共同体和情感共同体”。现在似乎很多人将大学教育理解为一种契约关系，一些师生之间甚至成了老板与雇员的关系，你如何看待这种功利性的文化对大学教育的影响？
俞立中:这是大学文化建设所面对的问题之一。大学应该最富有人文气息，大学教育绝对不是简单的契约关系，这里有很多误区。你提到的问题，可能是指有很多研究生将自己的导师称为老板。这里面既有戏说的味道，也有现实的因素，因为有些老师是有意无意地把学生推到了一个打工的位置。其实，参与科研实践是学生发展的一个重要途径，对一些应用性学科而言尤为重要。但有些导师并没有把学生参与科研项目看成是学生学习研究的过程，只是让学生去做课题，而没有很好地去帮助和指导学生，所以会让学生产生一种感觉，我是在帮老板干活。
有些人也会把上学看成是一种教育的购买。曾看到一个学生因学习成绩不合格而不能毕业，就问学校:我付了学费，凭什么不给我毕业证书。看来很可笑，但确实在一些人的认识上有这个误区。大学教育不是买卖，而是智慧的创获、品性的陶熔，大学和社会上很多组织形态是不一样的。如果把大学教育仅仅看成是契约关系，甚至是简单的买卖关系，这样的大学文化就糟透了。
大学是价值和情感的共同体。追求真理、崇尚学术、鼓励创造、陶冶品性应该是大学这个群体，无论教师、学生，还是管理人员的共同价值取向。你一进我们办公楼就看到孟宪承校长的三句话——“智慧的创获，品性的陶熔，民族和社会的发展”，他这话是在上世纪30年代讲的，但我觉得今天更需要说这个话。所谓大学文化建设，实际上就是怎么去张显大学本质，大学教育的价值取向在学生离校时更应该强调。
把大学灵魂丢了那就真的出问题了
东方早报:华东师大上可以追溯到光华大学、大夏大学的传统，但它同时又是新中国第一所社会主义师范大学，是1959年就确定的全国首批16所重点大学之一。这两种传统是如何融合在一起的？在你的理解中，大学精神与其学术传统、精神传统之间应该形成怎样的关系？
俞立中:华东师大的文化传统是多元的，大夏、光华是两个主体，圣约翰大学的理学院和教育学科也都归并到了华东师大。所以说，华东师大从建校之初就是一种多元文化的融合体。在融合的过程中，又和“为人师表”的特点结合起来了。
这几年里，我们也在不断总结华东师大的文化内涵，有适合时代潮流的，也有不适合时代潮流的。华东师大的文化传统，一直坚持下来而且比较突出的一点是她的人文情怀和人文积淀，不管处于什么发展阶段，这所学校总是很实在、很稳重，沉得住气。我听到许多用人单位评价我们的学生，往往提到“有责任心”、“有后劲”、“踏实”、“认真”。华东师大深厚的人文底蕴，在师大人身上体现出来就是有理想，踏实而不张扬。
当然，我们的文化也有不合时宜的一面——太低调了。当今时代，大学也需要积极争取各种社会资源，如果太书生气，会错失很多机会，学校曾因此遭遇过一些波折。我们处在一个很幸运的时代，中国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给高等教育的发展带来了很多机会；我们也是不幸的，在一个社会转型期，社会上的浮躁和急功近利也难免会影响到学校。也许，为了追求一些机会，我们不得不做一些本不是大学应该做的或大家都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但是不管怎样，心中的那盏灯要始终亮在那里，如果自己迷失了方向，把大学的灵魂丢失了，把不对的事情认为是对的了，不应该做的事情认为是应该做的了，那就真的出问题了。
如果是为师生服务校长助理多也无妨
俞立中堪称人人网达人，也是上海第一位开通微博认证的大学校长，在这些网络空间和学生频繁互动，尤其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在毕业季还抽出很多时间和毕业生单独合影，甘当毕业照“道具”。“说实话，我上‘人人’也好，开通微博也好，都是很偶然的。只有一点是很清晰的，我在大学管理中一直都在主动寻找、开拓与学生直接沟通交流的渠道。”俞立中说。
对于高校“行政化”的话题，他也有自己的见解，“中国的大学的确需要一支职业化的行政管理队伍。现代大学和社会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很多复杂的事物，需要专门化的人才来处理和管理。不能简单地说校长助理多了就是行政化，我认为这些议论只是反映了公众对高校行政化趋势的不满。”
网络有利于解决“信息不对称”问题
东方早报: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你肯花费这么多时间在学生身上？
俞立中:在信息技术发达的今天，由于网络传播的广度和速度，产生了信息的不对称。大学是一个学术共同体，往往因为沟通不够，难以形成共识，还造成了不少矛盾。我感到，人人网、微博都是很多学生喜欢光顾的地方，网络上的直接沟通，有利于解决“信息不对称”的问题。一方面，我们可以知道同学们的关注、要求和困惑，发现学校管理上的一些不足和问题；另一方面，学生也能直接接触和了解学校管理层，理解学校的考虑和努力。我有意将学校的一些工作理念、措施以及有关通知在人人网、微博上发布或转发，包括一些与学生直接相关的有关会议上的讲话。当然，也有很多个性化的交流，如考试的叮嘱、节日的问候、活动的感言、问题的解答等等。去年是学校60周年大庆，围绕要不要办校庆、办成怎样的校庆，同学们在我的留言板上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通过这样的沟通交流，不仅大家取得了共识，学校也从中得到了不少启发。
微博是两年前在世博会期间开通的，因为已经有了人人网主页，我只在微博上发过一两条消息。直到今年4月，有同学说起在我微博上留言都没有回应，我去看了才知道上面有好多留言了，于是开始一一回复，并加了“V”，认认真真打理。短短3个月，集聚了几十万个网友，这个传播力是很厉害的。
注重能力的发展而不是职业培养
东方早报:据我接触的一些学生反映，一些大学生到了大学以后，因为外在的强制性学习动力的衰退或消失，变成了“放羊”的懒散状态，没有自主学习能力，而另外一些大学生则觉得课程繁重，几乎没有多少自由阅读和思考的时间，他们调侃今天的大学生活成了“高四、高五”。你如何看待大学生的这些分化？有什么经验来化解吗？
俞立中:首先我认为目前中国高校在“教”和“学”两方面都存在问题，这也是大学教育需要推动改革的重要原因。中学教育的改革已经推进多年了，如研究型学习、互动式教学等等，大学倒反而走得慢了。
不要指望在一所好的大学里学生会过得很轻松。去哈佛、耶鲁这样的学校看看，他们的学生都非常勤奋，也很辛苦。若真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才，必须要更多地付出，没有什么可以投机取巧的。
大学的“教”与“学”和中学有很大的差异，大学生的自主选择和自觉学习应是非常重要的环节。我们看到有不少大学生对大学的学习生活没有很好的预期，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开学典礼上，要启发学生去思考过去和未来，引导他们规划设计好自己的人生。一些学生进大学后还是习惯于听从学校和老师的一般安排，实际上就失去了很多机会，没有自觉学习的习惯，会走更多的弯路。
之所以出现这些问题，一是学生对大学学习需要艰苦努力缺少思想准备，二是学生缺乏规划和选择的意识和能力。大学教育应该是个性化的，学生必须对自己的选择负责。理想的大学教育应是给予学生更多的选择机会，让学生懂得选择，提升选择和学习的能力。其实人生就是一个选择的过程，是一个需要不断学习的过程。不要指望在大学里就能学会各种专业知识和技能，特别对一流大学而言，到那里不是去学一门职业手艺的。一讲到高等教育，我们往往会把各类高等教育混为一谈。尽管中国的高等教育已经进入大众化阶段，高等教育的培养目标还是有不同类型的。精英教育仍是一些大学的核心，大学教育对这些学生而言更多的是能力的发展，而不是职业培养。
东方早报:华东师大第一任校长孟宪承提出大学的使命应该是“智慧的创获，品性的陶熔，民族和社会的发展”，可以说大学既应该传递创造知识的能力，同时也应该熏陶和养成学生高洁的人格。请问今天的大学面对消费主义和官僚化的压力，如何做到像孟宪承等前辈的教导？
俞立中:智慧的创获包含了传承和创造。品性的陶熔涉及品格和修养，用今天流行的概念来讲，也许就是“情商”的养成吧。人才培养是大学最重要的职责，这就是我们这么强调大学文化陶冶的一个重要缘由。学生在大学里的主要任务是什么？价值取向应该是什么？大学文化建设的基础就是价值取向。学校应该是一个比较清静的地方，如果学校这个阵地都守不住的话，大家都非常功利，就只知道向钱看，那我们的教育肯定是失败的。今天再把老校长的话拿出来看一看，让我们更清醒地思考大学应该办成什么样？学生应该培养成什么样？在社会大环境下，学校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心里一定要明白，大学的职责是什么，大学应该引领社会文化，而不是随波逐流。
公众对教育有很多批评，我们应该看到中国教育的问题，但我还是比较乐观的。这是社会发展的一个阶段，在经济快速发展、社会急剧转型的过程中，人们的眼界开阔了，期望值提高了，加之地区差异、贫富差距的拉大，会影响到大的教育环境，影响不同社会人群的心态，“浮躁”、“愤青”也许是一个阶段性特征。如果我们保持在正常轨道上运行，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些问题会逐步解决，社会也会更加有序，情绪会回归稳定。很多国家都经历过这样的阶段。
中国大学需要职业化的行政管理队伍
东方早报:社会上对高校的批评除了前面谈到的过度市场化，很多关系利益化和产业化之外，同时也对高校的行政化等有颇多批评，比如最近微博上热议北大有11位校长助理、共计27位校领导。对此你怎么看待？
俞立中:我不了解北大设置这些校长助理的原因和具体性质，北大已经有所解释了吧(北京大学已经回应，编者注)。我觉得，社会对高校去行政化的呼声来自不同角度。但所谓的“行政化”和有多少行政人员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其实，很多世界一流大学的行政人员与教师人数之比远远要高于中国的大学。大学的有效管理，需要有经验的行政管理人员，如纽约大学的基金会、财务管理以及学生事务管理的队伍是非常庞大的，它对大学的管理和发展有重要的支撑作用。
当今，对中国高校“行政化”的批评可能有两个重要方面:一是批评有些高校领导利用行政职权谋己利，获取或把持学术资源，把一个理应为教师和学生服务的角色，变成了滥用权力、发号施令的利己角色；二是批评有些高校管理中弱化了学术管理的功能，忽视了学术管理和行政管理的互补性，以行政管理替代了学术管理，损害了大学的学术文化。当然，大学各级领导的行政级别也是社会批评的一个话题。
上次接受媒体采访时，我就说过，千万不要说我是什么“亲民校长”，弄得我好像是个“官”一样，其实我也是“民”啊，我从不认为大学校长是官员。另外，中国的大学的确需要一支职业化的行政管理队伍。现代大学和社会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很多复杂的事物，需要专门化的人才来处理和管理。不能简单地说校长助理多了就是行政化，我认为这些议论只是反映了公众对高校行政化趋势的不满。如果校长助理都是为师生服务的，有什么不好呢？我们在和纽约大学的合作中，觉得他们有很多副校长、副教务长、校长助理，五花八门，都搞不清了。但是他们是没有行政级别的，就是一个工作岗位，很多人都是有经验的管理人才。
东方早报:今年4月上海纽约大学筹建工作新闻发布会宣布你将担任该校首任校长，因此可以说你是才“解甲归田”，又得“戎装上阵”，或许将面临更具有挑战性的高等教育实验。你自己是如何预期这一新的教育模式的探索的？
俞立中:上海纽约大学是《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出台以后批准的第一个国际合作办学项目，是第一所中美合作的高等教育机构，大家都寄予了很大希望，不仅是我们中国人关注，世界各国也非常关注。所以上海纽约大学走得怎么样？我确实觉得压力很大。要在短时间里确立起它为社会所认可的高起点、高品质、高水平大学的公众形象，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所大学都是通过很多年的慢慢积累才形成这种影响力的，上海纽约大学有美国纽约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两所学校的支撑，可以走得稍微快一点。
我想更多地把它看做是中国高等教育改革的试验田，它将是一所多语言、多种族、多元文化汇聚的国际化大学，既不同于我们现在的中国高等教育的一般模式，也不同于国际上一些大学的传统模式，将会有更多的积极探索。在人才培养方面，我们将努力培养具有全球视野、多元文化理解，能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沟通、交流、合作、竞争的国际化人才，以适应快速全球化进程的需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