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吗?中国小说长河中的170年“空白”,最终由几道数学题给出解答。听说过吗?数学除了加减乘除微积分,还存在着“赋比兴”。文学与数学,看似风马牛不相及,而在不少大家眼中,两者从未泾渭分明,甚至早已悄悄“相爱”。
文学研究中的“数学题”
小说中也有“指纹”?不久前,日本有两位研究者尝试用数理统计来研究文本。他们凭借软件抓取文章的句型风格、词汇使用等,得出文中独有的数字密码,从而判别文本的作者,如同刑警根据指纹抓犯人一样,一抓一个准。其实在半个世纪前,英国文学史上的悬案——《朱利叶斯信函》作者之谜,以及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发表的 《联邦主义者文献》作者之谜,都是用这个方法解答的。
不过,将数学方法应用到文学研究,这些只是“初级阶段”。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陈大康教授对此有着更深入的思考,这位本科学数学、博士念古代文学的学者,早已在自己的研究中付诸实践。他认为,任何学科都是人类认识客观世界的学问,当研究越来越需要全面与综合时,学科间的互相借鉴与交叉更加不可或缺。当然,各学科具体的研究手段对问题的解决都有其特定性,跨学科的生硬搬套只会是徒劳无功,这种借鉴与交叉应该体现在研究思想与方法论层面上。
陈大康教授介绍了自己在文学研究中得益于数学思想的一些例子。人们研究作品分析人物、情节时,通常是根据文本所提供的已经存在的东西,可是依据数学集合论的思想,首先得观察它的元素是否齐全,除了“有”,更要追问“无”。就拿《红楼梦》来说,王夫人和李纨是关系极近的婆媳,可是书中居然没有一句她俩的直接对话。无论王夫人还是李纨,在作品中都可看到她们与其他女性的对话,缺少的这部分显然不是作者的疏忽,而是古代史家“不书”手法的运用,以此表达两人关系中暗藏的“裂隙”。追究这个问题,对作品中相关描写作抽丝剥茧式的分析,对《红楼梦》中的人物关系,以及作者的意图便可有更多更新的认识。
将“无”纳入研究范围的例子还有不少。譬如说,明初时就已出现《三国演义》、《水浒传》这样的杰作,然而明初到明中叶的170多年内,却没有新的通俗小说的问世。小说史上出现了一个长时期的“无”,这个问题靠文学研究本身已无法解决。原来,这两部巨着当时并没有刊印成书,全靠手抄本辗转相传,直到印刷业已大发展的嘉靖年间才出版流行。作品没出版就无法产生相应的社会影响,也无法推动创作的发展。通过对各种相关史料的搜集与分析,并经过一些计算,他发现那时印刷业的状况对小说的发展极为不利。
首先,根据规定,全国工匠每年需有1个月到京城服役,明初京城的刻字匠共约200多人,乘以12,便可得出全国刻字匠数量约为2400余人,显然力量并不算强大。再看工匠们平均每人每天大约能刻多少字,这题看似艰难,其实也是个除法问题。明朝对书籍出版控制严格,一些书上不仅有刻字工匠的名字,而且还注明起讫时间,据此可大致推算出单人一天可刻200多个字。全国的出版能力只有这些,要印四书五经等其他书籍又多,长篇小说就很难排得上号。
当时印书作坊能有十个刻字匠已经算“大型企业”了,做做简单乘法可知,即使集全作坊之力要刻完一部70万字的《三国演义》,也需要将近一年。再加上当时长篇通俗小说初现,市场是否欢迎、能否盈利不确定,更令书坊不敢冒险。 《三国演义》作者罗贯中曾专程到当时的印刷中心福建建阳,他自然是希望作品能够出版,结果却是无功而返。就这样,这几道“数学题”一做,170年空白之谜迎刃而解——小说发展到明初时已完全能创作长篇小说,可是当时印刷业的生产能力却无法支撑它的发展,小说不得不停下来“等一等”,这一等就是170年。直到明嘉靖年间,一些官方机构刊印 《三国》、《水浒》并广受欢迎后,民间书坊方才对小说“敞开怀抱”,争相刊刻。相应地,也直接刺激了小说内容生产。如此,在技术力量的大力推动下,通俗小说才终于成为文学的重要体裁之一。
如今的文学研究领域,已有不少学者循着这一方向继续前行,与数学思想的交融成为学科发展的推动力之一。
数学也靠“赋比兴”?
与此同时,在数学研究的 “深处”,想象力、多样性等等这些与文学紧密相联的共鸣,同样令人目眩神迷。
“我花了五年工夫,终于找到了具有超对称的引力场结构,并将它创造成数学上的重要工具。当时的心境,可以用以下两句来描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囊括菲尔兹奖、沃尔夫奖、克拉福德奖等三个世界顶级大奖的数学家丘成桐,曾以“数学与中国文学的比较”为题,阐述自己的感悟。
在他看来,数学之为学,有其独特之处,它本身是寻求自然界真相的一门科学,但数学家也如文学家般天马行空,对大自然感受的深刻肤浅,决定研究的方向。可以说,这种感受既有客观性,也有主观性,后者则取决于个人的气质,气质与文化修养有关,无论是选择悬而未决的难题,或者创造新的方向,文化修养、人文知识都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因为那些事关心灵对大自然的感受。
丘成桐认为,有深度的文学作品必须要有“义”、有“讽”、有“比兴”。数学亦如是。人们在寻求真知时,往往只能凭已有的经验,因循研究的大方向,凭对大自然的感觉而向前迈进,这种感觉是相当主观的。文学家为了达到最佳意境的描述,不见得忠实地描写现实世界,例如贾岛只追究“僧推月下门”或是“僧敲月下门”的意境,而不在乎所说的是不同的事实。数学家为了创造美好的理论,也不必完全遵从已知的自然规律,只要逻辑推导没有问题,就可以尽情地发挥想象力。
在丘成桐的数学研究中,同样有类似实践。四十多年前,他提出猜测,认为三维球面里的光滑极小曲面,其第一特征值等于二。 “当时这些曲面例子不多,只是凭直觉。我一方面想象三维球的极小曲面应当是如何的匀称,一方面想象第一谱函数能够同空间的线性函数比较该有多妙,通过原点的平面将曲面最多切成两块,于是猜想这两个函数应当相等,同时第一特征值等于二。 ”他至今记得,“当时我与卡拉比教授讨论这个问题,他也相信这个猜测是对的。旁边我的一位研究生问为什么会做这样的猜测,不待我回答,卡拉比教授便微笑说这就是洞察力了。 ”文学家对事物有不同的感受,由此产生不同的吟唱,一个“柳”,温庭筠有“柳丝长,春雨细”;李白有“风吹柳花满座香,吴姬压酒劝客尝”;晏几道有“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在数学领域,何尝不是如此。数学家对某些重要的定理,也会提出很多不同的证明。丘成桐举例:勾股定理的不同证明有十个以上,等周不等式亦有五六个证明,高斯则给出数论对偶定律六个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证明帮助人们以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同一个事实,往往引导出数学上多个方向的发展。
《解放日报》 日期:2014年1月27日 版次:解放周一06版 作者:彭德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