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中国在下暴雨。
往年这个时候,早已举行过上海国际电影节。每年6月,我们被梅雨拍一拍,又被电影拍十拍。从大光明电影院出来,心里还回旋着《阿拉姜色》的歌声,一脚就踩进了南京路的雨水里。拖着一运动鞋的水,反而解放了,索性不避深水区,划桨似地到和平影都看布努艾尔。老布的《维莉蒂安娜》要比他的其他电影干燥,倒平衡了电影院的水汽。
这是梅雨季节的上海。影城门口大小雨伞交错,有人突然叫一声:“姜文!”人群就噼里啪啦漂移,中间会有老法师冷冷一句,又看错了,是姜武。不过,影迷的积极性从来很难真正被打击,看了姜武,想到姜文,简直事半功倍。坐在东方巨幕厅的冷气里,脚冰冰凉,心热腾腾,第三四五次看《天堂电影院》了,听艾弗特在银幕里对多多说:“人生和电影不同,人生要辛苦得多。”我们就都成了《开罗紫玫瑰》的西西莉亚。”

毛尖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著有《非常罪非常美》《有一只老虎在浴室》等二十本书
天天去电影院的西西莉亚,用电影维生的西西莉亚,突然被银幕上下来的男主馈赠了紫玫瑰:“西西莉亚,你丈夫要是再打你,就告诉我。我会把他的牙齿打出来。”当然,最后西西莉亚还得回到现实中去,就像突然闯入梦想影院的半人半鱼终究逃不过《水形物语》的宿命。发生在电影院的故事,总是夭折于太美好,但是,没有电影院的人生会怎么样?
没有电影院,没有人生。小津让喜欢的人上饭桌,张爱玲让喜欢的男女主人公去电影院。没有电影院,虞家茵不会遇到夏宗豫,《多少恨》就开不了头。没有电影院,李安的《色戒》也拍不了,电影院就是王佳芝莫名进入时代的第一眼和最后一眼。王佳芝一声“快走”放走易先生,六神无主地走出金店,能认出的场所只有“平安戏院”。电影院是张爱玲的文本潜意识,她又把这个潜意识交给了她的女主。
没有电影院,没有爱恨。黑暗替我们承担了羞耻,我们在电影院大声笑放声哭,在子宫般的世界里,年轻的巴黎男孩才能真正看清自己和女孩,泪流满面说出,《巴黎,我爱你》。
我爱你。这是电影院的通关密语。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电影里,露天戏台露天影院是小二黑和小芹、二春和孙桂英可以名正言顺近距离接触的时刻,也是李双双和孙喜旺大庭广众能坐一条板凳秀恩爱的场合。城市电影院则是警察马天民相亲的好地点,那个年代没法说出的话,电影院帮你说,那个年代伸不出去的手,电影院帮你伸。电影院,是工业文明写给人类的唯一情书,所有的爱情都会消逝,但电影院的情感功能至今不灭。虽然今天情人双座的电影院在抒情能力上完全比不上六七十年前的一条长板凳,但是,电影院,用《马耳他之鹰》的台词,依然是,The stuff that dreams are made of.
《雨果》里,小男孩雨果和伊莎贝拉确认电影院关乎梦。《出租车司机》里的越战退伍兵愤世嫉俗,但电影院把他变回小男孩,《无间道》里的黑帮也喜欢去电影院,老大还评头论足说《黑骏马》里的“妞难看”。人类在电影院完成“肖申克的救赎”,也在电影院上演《无耻混蛋》的伟大胜利。电影院,就是梦的地址,是人类乡愁的最大IP。
电影院已经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快半年。一般情况下,我们其实也都安于一种平静的绝望,不过,天地都在发脾气下暴雨,或许我们也可以借机对着电影院叫:芝麻,开门。而如果我们的喊声还不够响,就召唤一支队伍一起喊。
开门!开门!开门!电影史上最壮观的开门电影其实是一百年前弗里茨·朗的《大都会》。纯技术地看这部默片时代的超超豪华神作,三万多名群众演员呼吁开门时候的气势,绝对用影像创造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效果。今天回头看,这部“以马克思主义为起点以基督教精神为终点”的表现主义电影,真是既深刻又混乱,既严肃又轻佻地表现了“开门的辩证法”,适合汹涌的影迷和纠结的电影局一起坐下来看看。
我们想念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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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毛尖(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来源丨长江日报
编辑丨郑海容
编审丨戴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