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洪(上海译文出版社副总编):这本书最早是1998年出的,其实还可以往前追溯到1994年,那年《外国文艺》杂志第一次翻译了将近十万字。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出版以后,在国内学术界发生了沸沸扬扬的版权事件。帕维奇先生2009年去世后,这本小说在欧洲又热了起来,而且有新的二十个译本问世,我们今年出版这本书,也是和全世界一起向这位伟大的作家致敬。
南山(《哈扎尔辞典》译者之一):在《外国文艺》上发表的是两个俄语翻译家翻译的,一个是戴骢先生,一个是石枕川先生,我后来用法文和英语本补译,有十几万字,最后用这两个版本校对的。有一个小遗憾,我们当时没有及时找到塞尔维亚语的本子,如果用原文翻译会更理想。翻译的时候有逻辑的问题,前后矛盾的地方非常多,而且几乎每个本子里都有漏译或者漏句。好在我可以和两位老翻译家商讨,按照少数译本服从多数译本的原则,进行补充。翻译时的感觉就像跟一个难缠的情人缠绵、共处,跟她相伴了春夏秋冬,还没有看到她的真面目,这种感觉就是既爱又恨。每一次重新接近的时候,觉得有很多新的发现,人很享受,很陶醉在其中,不忍离去。这本书把我翻伤了,之后再也没有翻译过其他东西。
姚大力(复旦大学教授):哈扎尔作为一个国家存在,那个时候大概是630年,最早记载于《隋书·铁勒传》,里面提到可萨。在突厥建立汗国的同时,向西扩张,这样形成了东突厥、西突厥。可萨部应该是被西突厥控制的最西面的部落。西突厥瓦解以后,才有机会以一个独立的游牧汗国存在。这个部落没有留下自己的文字,只是在他的邻居那里留下一些零碎的材料,这就给作者写这个所谓《哈扎尔辞典》留下了很大的空间。《哈扎尔辞典》几乎跟历史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他自己在那儿编。如果不是从头读起,从一个一个词条看起,因为每个词条里面都可以有很多参见,会不会组成另外一个故事?我觉得这本书还可以进一步精炼,现在没有目录,每一个词条后面没有原文,有时候要找比如说“哈扎尔”这一条在哪里都很难找。
陈村(作家):我看那种作品,就知道他是在乱写,这是一种比较另类的小说,更像是叙事散文式的,而且前面跟后面未必有什么关系。我们很难像南斯拉夫人那样有切肤之感,但是好在蛮有趣。一个人把小说写得这么晦涩,这么怪里怪气,肯定有原因,除了美学原因以外,我觉得还有一个当年的环境。在1984年的时候,我估计中国也不能写这种小说,因为中国的很多编辑是不承认的。我们中国最优秀的编辑是外国文学编辑,因为很早就接触了大量西方的文本,知道现代派是很正常的事情,内心有点黄色也很正常,有点暴力也很正常。但是到了中国文学的编辑手里,就觉得我们从前辈从左翼这么一路下来,就不可以这么写,他可能不是出于意识形态,而是出于审美的原因而要把你给毙了。
路内(作家):帕维奇说我是全世界最恨的民族中间最有名的作家,他还很自嘲的。2003年的时候我把《哈扎尔辞典》全部看了一遍,但是基本上没有细读,就挑那些特别好玩的,当中国人的传奇小说来看也是不差的,非常有意思。有很多人可能会认为,这样的写法不是长篇小说的写法。如果你的段位到不了这个水平,按这种方式去写的话,会被别人否认是一部长篇小说,根本就是一个故事集。但是你会看到帕维奇的段位真的很高,对他来讲就是这样一个长篇小说,而且是有扩展性的。
小宝(作家):我觉得刚才路内老师讲的,帕维奇其实绝对是段位很高的一个作家。而且他说这本书是不能评论的,谁评论就是戴着绿帽子的,别人都知道了你的丑事,但是你自己还不知道。这里面牵扯到太多的古典和今典,因为不知道这些历史,就不知道哪些东西是他编的。刚才陈村说的,他绝对不是想虚构一个古代的民族,肯定是有所影射。但是如果不了解南斯拉夫当时的情况,不了解他个人的情况,就很难完全理解他。我现在完全是按洗牌式的方法来看的,看成一篇篇的短文章或者小故事。帕维奇的想象力是非常惊人的,比如他说某个人长得很奇怪,他说人的脸分左边右边,这个人的脸完全是左边。这本书翻译得很好,从中文表达上,几乎达到了小白老师中文写作的水平。
小白(作家):我觉得这不是一本应该用现在时髦的新历史主义的方式来解读的,而且它也不是像未来的一种小说,我宁可说它是像过去的,是把过去的中国古代文学的这种残骸、碎片收集起来的一个东西,肯定更像一部有历史气质的小说。我打个比方,它就像一个博物馆,作者把那些画一幅一幅搜集起来。这部小说的感觉就是像口述产品,兴奋点跟现在的小说是不一样的。他说自己是在床上写的,写了一千多页,然后筛选成这样一篇小说,因为在床上奇思怪想也会很多,但是写下来会很平淡。我在床上没有练成这个水平。如果以后写字可以用动作模拟的方法,我可以去试试看。
毛尖(作家):以前我主要是迷恋它的形式,觉得用这样的方式来写小说很酷很后现代。现在我觉得,形式已经不构成挑战,因为我们现在都看微博。当《哈扎尔辞典》形式的迷雾驱散以后,我觉得接近它的时间到了。现在我更理解帕维奇这个形式,确实跟当年南斯拉夫的政治和塞尔维亚非常有关系。我们跟南斯拉夫那些有一些共同的语境,但是这个语境随着时间又被转化掉了。如果只是在形式上去纠结它、宣传它的话,我觉得可能会离它更远。
王晓渔(同济大学教授):我十多年前读了这本书,非常诧异,一个完全没有听说过的人居然写出这么棒的小说,不亚于我们此前所看到的任何小说。我觉得对它不能过于认真,一旦过于认真就不好玩了。我开始读的时候很认真的,比如同样提到一个人要参见其他条目,一去参见整个阅读快感就没了。到最后就是随便找一页读他的细节,几乎每一页都有这么个细节,那么高密度的一个小说,几乎又回到了神话和童话的境界。确实像他自己所说的一样,几乎不可以被阐释,一旦阐释的话,就把多向的纬度变成一个单向的纬度。我觉得这本书的魅力也在于此,几乎没法用真假来评判。
罗岗(华东师大教授):南斯拉夫文学从来不是我们所关注的,作者需要处理的是一个消失的民族,而这个消失的民族跟欧洲历史中的边缘部分,和欧亚大陆接触的地方有很直接的关系。我们中国当代文学,包括当代文学研究,其实是一个很狭窄的世界,是一个被发达资本主义的文化所主导的世界。我们对非西方世界、伊斯兰世界,或者哈扎尔所想象的世界,没有办法进入,其实这是我们自身的一个知识上的或者叫世界视野的缺憾。但是这场争论并没有导致我们的一个反思,我们怎么来检讨我们的问题?我们把这些东西都纳入到所谓世界性的因素里面,或者世界性的视野里面,就变成一个自我完成的东西。文学有这样一个特点,就是再高端的技法,慢慢一定要被后来者模仿、消费,转化为一种低端的文学创作。当然有更厉害的人跳出来又来创造出新的方法。
曹元勇(上海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这本书正是像他这样写作的,他试图做到的,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入口,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出口,完全是敞开的。读者完全会被书里面神秘的东西抓着跑,被形式抓着跑,但是有点类似中古那个时候文体的方式,这与阿拉伯文学和波斯文学的语言方式的影响很有关。看上去有矛盾,但是又有一个真实的东西在里面。这本书很让人着魔,这个辞典里面的某一个词条,可以让你了解那个地区、那个地方的民族,和所涉及几大宗教的问题。包括犹太教在历史上也有过大辩论,这个你就会顺着任何一个可能出现的蛛丝马迹的线索,你就会去了解,包括影像类的。按照作家帕维奇的说法,这是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具备的能力,幻想和现实在他的眼里是同一个世界,不是两个世界,所以这点很容易让人着迷。
孙甘露(作家):我觉得作家有一个冲动,就是捣乱。他是要做一点不合常规的事情,他有这种冲动的。现在受过高度训练的学者越来越多,对这些小说进行强力解读,但是有一点点偏离了。对好多这种东西,首先它是小说,就是我们已经不拿它当小说来读了,这个我觉得有一点点偏离。我觉得这些书印证了我以前看到的关于欧洲小说的一个观点,说所有这些小说的努力实际上就是要从人类既有的历史当中挣脱出来,并不是说要复原,不然就写一部学术书。有些学者,有他学术的部分,干吗还要写小说?就是小说的游戏部分,这个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觉得其实尽管后现代也好,但是小说本身我觉得它所具有的那些有意思的部分实际上也是一种蛮重要的建立《哈扎尔辞典》的一个通道,我就这个想法。
《东方早报》 日期:2013年3月24日 版次:B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