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运气,相信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买彩票中奖,对吧? 我们对运气的理解,可能首先想到的是这种:它有突发性、偶然性,完全无从预知。除此之外还有一类运气,比如长相、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这些是在一个人出世时就已经确定的事情。当然还包括自然灾害,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是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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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研究的主题是,一个正义的社会,它应该如何处理各种各样的运气对个人生活产生的影响。要知道,有很多运气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应该拿它们怎么办?
上世纪70年代,美国有一位哲学家叫罗尔斯,他是第一个以“正义与运气的关系”作为研究的政治哲学家。罗尔斯对运气的看法很有特色,他认为社会性的运气跟自然的运气地位是一样的,一个人的聪明才干很大程度取决于他的DNA、家庭教育以及外在的环境。据此,他提出了一个差别原则:聪明、能干的人,如果想自己生活得更好,必须要为生活得差的人做出贡献,让他们也过得好。
接下来研究这个问题的人是诺齐克,罗尔斯在哈佛大学的同事。他觉得,一个人有聪明才智,凭什么要在为穷人服务之后才能为自己谋利益呢?他认为罗尔斯的说法不合理,转而认为一个正义的社会,要保护个人的自由选择权,要保护这个社会各种各样的权利、契约顺利执行。但是这样的理论会面临很大的麻烦,因为在实际生活中有些人不因为任何自己的过错,也可能面临危险的境地。
他的理论也刺激到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叫柯恩,他是一个虔诚的马克思主义者,把社会主义的平等价值作为他的信仰。1972年的一天,他看到了诺齐克的论证,发现自己无法回应,于是夜不能寐,寝食难安。诺齐克说,要保护个人的自由选择权,说明他承认个人的劳动能力,即人自己身上的东西都是属于自己的,人没有义务拿自己的能力去为他人服务。而这一点,实际上也是马克思的观点,因为马克思有个非常著名的剥削理论,即资本主义剥削无产阶级,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无产阶级明明拥有对自己身体的所有权,生产出来的东西应该归属于无产阶级,结果却被资产阶级霸占了。因此,诺齐克跟马克思共享一个基本的前提,就是人对自己的一切都拥有所有权。但是我们都知道人的能力是有高有低的,如果接受这个观点,必然会带来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从1972年一直到1995年,柯恩写了20多年,终于完成了一本书来回应诺齐克。他的结论是,一个人如果不是出于自己的过错,或者说不是出于自己的选择,而过得没有像他人一样好,这个社会就是不正义的。
后来,法理学家德沃金则把生活中的运气分为两类,一类是选择性运气,最著名的代表就是赌博;还有一类叫原生性运气,比如人生下来长得是丑是漂亮,是聪明是笨,这些事没有选择,就是原生的。对于选择性运气,个人是要承担责任的,这是属于你的个人选择;但是对于所有原生性的运气,社会要进行补偿。他最后提出来的理论是,资源的分配应该钝于禀赋,而敏于抱负。也就是说对于个人选择,资源分配要随它而变动,但是对于人生得丑还是漂亮,聪明还是笨这类运气,资源分配是不随之而变的。
刚才讲的四个哲学家,他们的最高原则都来源于一个非常有名的德国哲学家康德。康德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原则:人是目的。我们永远要把人当作目的,而不能当作手段。在这个意义上,那四位哲学家都是康德的信徒。如果从正义角度来处理运气,面对实际上受到伤害的人,我们是否有义务去补偿他们?我们如何来看待这个问题?
此时我们必须对人性有一个假设,因为人性会影响制度的形成。我个人认为,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天使, 但也不是恶魔,那现实的人性是什么呢?是有限的利他主义。我们有同情心,就像孟子所说,看到一个小孩子要掉到井里的时候,人是有不忍之心的。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付出了也希望有回报。朋友相处、夫妻相处,总是一方付出的话,一般都会崩盘。不仅这样,我们还希望自己的付出跟回报是相匹配的。
所以根据这样一种有限的利他主义,我们可以形成两种道德情感,一种是基于纯粹的利他主义,我们可以形成人道精神,当别人过得极差的时候,我们可以出于自身的缘故去帮助他们,不求回报。而大多数的时候我们是自利的。自利不是自私,自私是指只想自己得到,而自利是指自己知道别人是自利的,自己也是自利的,所以交往的时候会秉承一个公平的原则。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选择一个原则,形成相应的正义动机来解决社会问题,保证这个社会得以维持。 当一个伤害来临,一个人承担不了,可能会摧毁这个人、会导致家破人亡的时候,我认为这个伤害应该由所有人来共同承担。所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是作为大家的义务来支援,是我们作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共同的集体责任。比如,当出现疫情和洪水灾难时,国家作为集体行动的行使人,有义务给那些即将家破人亡的人提供基本保障,同时它要设法让社会正常运转,让每一个人的付出跟他的回报能够保证大体的公平。
只有当大众都接受“国家有义务为那些家破了的人提供基本保障”的时候,我们才有可能实现祖先在《礼记·礼运》里面说的,“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当时,这句话说的是一个理想,在今天,这个所谓的理想是一个正义社会的底线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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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葛四友(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
来源丨新华日报
编辑丨李梓昕
编审丨戴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