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颉刚
史家顾颉刚、傅斯年都是胡适1917年入北大教书后结识的弟子,所谓五四新文化运动学生辈的健将。顾在治学上极崇敬美国留学回来的胡适博士,认为其治中国哲学史极有系统与条理,与傅斯年也有同窗之谊,同为《新潮》杂志的核心人物,但在如何对待家庭责任等生活伦理上却对胡适、傅斯年颇有腹诽。1919年1月14日,时年二十七岁休学在苏州家中的北大学生顾颉刚,在日记中写道:“看他做的行述(指胡适述其寡母行状的文章,引者注),不能说他善处家庭。他母久患喘疾,侍奉需人。他到北京来做教授,自然一则为传布学问,二则为维持家计,不能说他只应居家侍奉的。但是他为什么不接他母亲到京寓呢。说是病体难行吧,则他娶了妻,为什么要接到北京,不留在家陪伴阿姑呢。前天孟真(指傅斯年,引者注)来信,说吾在家里生活很苦,极望速到北京。又说他生平也是极苦,只是能弃亲故之欢,绝室家之虑,日夜读书作文;如此应付世事,觉得无丝毫苦恼可言。孟真家有祖父母,有寡母,有病妇,我劝他暑假回去,他只是不去。我校暑假,足有三月,胡先生家有病母,不但不回去,反托人接妻子出来。他们二人学问为我所最钦服的;他们将来的事业,实是未可限量;但是他们这样对待家庭,总不是我所愿闻。他们对于学问事业兴味过高了,自然家庭一方面渐渐的淡下去。”
儒家强调君子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圣人亦言“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在传统伦理的格局中,孝道极为重要,而“修身齐家”等个人性的事务与“治国平天下”等公共性事务并不龃龉,处理家务的能力是可以外推到对国与天下的治平能力。但晚清以降,尤其民初后,旧式文人开始向现代专业知识分子转型,家庭与事业(包括学业)似乎开始分离了,两者不再呈现出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而似乎成为一种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二选一的关系。胡适也好,傅斯年也罢,事业都在大城市,而家庭都在小村落,两者似乎难以两全,甚至,家庭在傅斯年那里成了拖累。清末志士谭嗣同说要“冲决网罗”,五四强调恋爱神圣,其实都是在转型的过程中逐渐疏离家庭和家族的价值,家庭不再是温情所系,而是桎梏人心的牢笼。
胡适、傅斯年等都是民国留洋的翩翩青年,在处理家庭与事业的冲突时,虽亦显内在之紧张,但因有西方社会之生活体验,总可以找到自我解消困境的资源,顾颉刚未放洋游学,因此在家庭问题上似乎更显得颠踬迷离,甚至张皇失措。顾在上引文辞中对胡适、傅斯年等新文化运动中师友的严词臧否,似为掩饰内心的怯弱。正是这个强调家庭伦理之重要性的顾颉刚,在《新潮》杂志连续刊发两篇批评旧式家庭的文章,他愤然指斥:“中国人只有祖宗的子孙,没有社会的分子,所以家庭的组织越顽健,社会的组织便越薄弱,以致使家庭的分子更不能有正当的发展,只逼得人通向‘苟且’的一条路上去。”性格软弱而心志强韧的顾颉刚,担忧如此大逆不道的文字被父亲读到引起纠纷,故使用笔名顾诚吾。用一套自己并不认可的价值规范,去谴责身体力行脱离旧式家族伦理束缚的同道,并以此自我标榜,这真真是一个矛盾体大放异彩的时代!
尽管对旧家庭的伦理与生活有如此激烈而负面的价值评判,他却仍旧愿意“作茧自缚”,而不是“金蝉脱壳”:“予笃好学问,顾终不能忘家庭。妇殁之后(指其妻子吴徵兰1918年病逝,年三十),苟绝裾而去,岂有责我者;而我以祖母暮年,两儿甚幼,不能不负此居家之责任,遂休学未行;此半年中亲琐碎之务,亦颇无味。事业不举,学问不进,予视二君(指胡适和傅斯年),大有愧矣。顾我终不愿以事业学问,而牺牲我他方面之责任。虽未能两全,或将两失,而在我直觉中终应如此行去。”就理智而言,顾颉刚意识到必须改变这种生存状态,不然学业、事业都会伊于胡底,而就德性言,自有一份义不容辞的伦理在推促他担负起持家之重责。一边是意兴盎然的读书写字,学问精进等,一边是意兴阑珊甚至极其无聊的家庭琐屑,五四之子顾颉刚确实是强作解人而难掩其内心之撕裂、挣扎。
名士陈布雷在回忆录中亦有类似表述,作为次子必须呆在宁波慈溪乡下撑持因父丧而塌陷的大家族,家族繁琐之俗务撄其心,而受过新式教育的他,心思全不在儒家教训之所谓“齐家”,这种生命情趣与道德义务之间的撕扯,让陈布雷疲累不堪,新式教育亦无助于他的管理家族事务,在致友人信中,陈布雷叹息道:“今而后乃知书生之无用,余向日在校之所习,到乡村理家族事,一无所用之,而乡人所视为克家之条件,在余乃无一而备。”这或许是传统心灵秩序和价值系统崩解后,受过新旧两种教育的知识人共通性的心灵世界?趋新而无法全然摆脱旧世界,怀旧而不能凛然抗拒新时代,亦当时人所谓“旧屋已拆,新居未造”,徊徨于无地自容的十字街头。
余英时先生说顾颉刚的一生是“未尽的才情”,反观五四这一年顾与胡适、傅斯年之间细微的分野,顾显然既不能做到胡适那样温文尔雅云淡风轻,以至天下人皆言“我的朋友胡适之”式的包容士林,也无法做到傅斯年那样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乾纲独断一意孤行,因此只能左支右绌,瞻前顾后,虽才情横溢,亦心思细密,且有与傅斯年在史学研究与学术组织等方面一决高下之雄心,却终究无法穷尽其才,才尽其用。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师)
《东方早报》 日期:2011年3月18日 作者:唐小兵
网页链接:http://www.dfdaily.com/html/150/2011/3/18/581491.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