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五四运动前后,正当壮年的杜亚泉从《东方杂志》主编职位黯然转身离去。此前,新文化运动的学生领袖之一罗家伦,在其编辑的北大《新潮》杂志如此冷嘲热讽《东方杂志》:“毫无主张,毫无选择,只要是稿子就登。一期之中,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古今中外,诸子百家,无一不有……忽而工业,忽而政论,忽而农商,忽而灵学,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你说他旧吗?他又像新。你说他新吗?他实在不配。”而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之一,《新青年》主编陈独秀更是直接将杜亚泉主编的《东方杂志》,与“封建复辟”粘连在一起进行连篇累牍的激烈论述。在时人对洪宪帝制、张勋复辟仍心有余悸的民初,这无疑是置论敌于死地的狠招。耿介之士,温柔敦厚如杜亚泉者,哪有陈独秀、罗家伦等新派人物那种挟洋自重、以真理卫士自居的咄咄逼人和辩才无碍?在新旧对立几成水火的民初言路,任何一种小心翼翼试图维护传统价值的论述,都可能被轻易地贴上保守、落后、陈腐和反动的标签,而被迅速地污名化。
就在这样一种新旧两派(其实更应该命名为温和与激进两派)人物的对垒争逐中,读者群体的阅读习惯、社会心态悄然转换。此前在都市知识人群体颇有认同度的《东方杂志》,突然变成了旧世界的象征,而被一味趋新的轻薄少年弃若敝屣。张国焘、恽代英在1919年前后不谋而合地发生了阅读的转向,从老成持重的《东方杂志》向标新立异的《新青年》一路狂奔。从此,以思想甚至意识形态改造(乃至制造)社会的乌托邦冲动,弥漫开来,掀天翻地,新旧、中西之间势如宿敌,不相容忍。譬如杜亚泉这样习惯居中思索,而意图在中西文明之间探掘出一种调适理路的知识人,也就越来越显得不合时宜,成为大时代的边缘人。
在一个主义张扬的时代,意识形态往往成为最强有力的精神图腾,而像杜亚泉这样怀抱理性与温情,主张包容与多元的知识人,难免成为排他性和独占性的政治意识形态运动的“敌人”。可问题是,裁断历史、臧否人物有时候并不能仅仅依据一时的得势或失势,而更应该瞩目于价值论述在长时段内的有效与否。转眼之间,悠悠百年,回头重读杜亚泉发表在《东方杂志》上的评论,就会发现,真理往往隐含在不温不火的论述之中,而这种心平气和的论述,在一个心智迷狂的大时代,太缺乏智性上的卡里斯玛魅力了,因而容易被当时的读者所轻忽甚至鄙视。
在民初的语境,杜亚泉忧心忡忡的是迷乱之人心,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黄金世界。他担心西方的科学主义、物质主义弥漫到中国,若同时将传统的精神价值虚无化,势必导致中国人精神生活摧枯拉朽式的庸俗化、物欲化,最后呈现的是一个高度空心化的“黄金世界”:“今日之社会,几纯然为物质的势力,精神界中,殆无势力之可言,故认为精神界之变动,毋宁认为物质界之变动。语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物质界之变动,本具有左右精神界之势力。自西洋之物质文明输入以后,吾社会全体,对于物质界之欲望顿增,故衣食居住之模仿欧风,日用品物之流行洋货,其势若决江河,沛然莫御。生活程度之高,乃倍蓰于囊日。世风既因之日侈,富力即因之日竭。一方面以纵恣其欲之故,致生计之艰难愈甚;一方面以不满所欲之故,觉生涯之缺陷尚多。处艰难之境,怀缺陷之心,其精神自然抑郁愤懑,对于现社会之占有势力者,思一切破坏之以为快。”这种砸烂旧世界的极端心志,与革命的乌托邦思想一结合,就形成了近代中国激进主义思潮的一个源头。
在物欲完全丧失规约,而工具理性、政治暴力主宰一切的社会里,个人的自由、尊严与人格都在市场交换的空间里迅速贬值,成为不值一文的符号,角力的世界肯定的是金钱、权力和资本的价值。在杜亚泉看来,这种恶性而不规范的竞争,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形成了一个丧失道德底线的“赌博社会”,这是一个贫富两极分化而人心空洞无归的畸形时代:“穷奢极侈挥霍如意者,皆赌博社会中之胜利者,妻啼儿号,贫不能自存者,即赌博社会中之失败者也。夺失败者之藜藿,以为胜利者之膏粱;褫失败者之衣褐,以为胜利者之文绣;竭失败者之精血,以泽胜利者之身;剥失败者之肌肤,以果胜利者之腹。吾侪之社会,乃间接的人将相食之社会。”正是基于对这样一种不义、朽败之社会的预感,杜亚泉体察到了传统中国的价值系统,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有灌注新时代之必要。不同于当时新文化人全盘性反传统主义的主张,杜亚泉言说一种东西文明相调和的道路,将中国精神文明克己的德性,与西方文明(尤其是启蒙运动以来)奋斗的精神,两相结合,主张以西方科学对传统文化进行“现代的刷新”,反对极端保守派的深闭固拒,同时又主张对西方文明进行“相当的吸收”,但又反对盲目而完全的仿效,认为若如此,则会在精神世界节节败退,一无所守。杜亚泉将之命名为介乎新旧中西之间的“接续主义”。
可这种折中、温和而理性的接续主义(或曰调适主义),在天地玄黄狼突豕奔的时代,又有几人肯耐心聆听并理解?历史的阴霾挤压、盘旋在知识人的思想天空,几乎容不下过多的盘算与思量。可回头想一想20世纪革命中国付出的惨烈代价,以及迟延至今无从驱散的虚无主义,又会觉得杜亚泉仿若在历史的窄路颠踬行走的先知,虽难免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孤单,但却娓娓道出了时下的我们不得不正视的“盛世危言”。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师)
《东方早报》 日期:2011年5月6日 版次:B11 作者:唐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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