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永远是短暂的利益之争,而人情却是潜伏在政治激流之下的静水流深,温润着在政治巨浪中跌宕起伏的弄潮儿,让政治参与者仍能保持一方内心柔软的空间。” 唐小兵
1898年戊戌变法的挫败,常为后人记忆与言说的是戊戌六君子的喋血,尤其是楚人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烈士精神,以此反照的是扑灭政治改革的旧派人物的恣肆与凶狠,在进步与退化、开放与保守的两极化历史叙事里,更多意味深长的历史细节,与政治淹没不了的人情被刻意地遮蔽。如今百年过去,回首这段从慷慨陈词到刀光剑影的戊戌史事,我们会骇然发觉在当权派与反对派之间并无一种不可逾越的壕沟。
其时封疆大吏晚清巨擘李鸿章“奉懿旨捕康梁”(指戊戌变法知识界领袖康有为、梁启超),却在内心深处对这些处士横议的书生多了几分同情的理解,这种理解来自致力于自强革新运动的李鸿章对晚清政治窳败的感同身受,以及欲挽狂澜于既倒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挫败感。李鸿章虽在人格气象与学养造诣上远逊于曾国藩,但在发掘与爱护人才方面与曾国藩如出一辙。因此,他托人一次次向这些流亡在日本等地的政治犯送去“惓惓之意”。
梁启超在当时寄回的一封信中恭敬而动情地说道:“去国以来,曾承伊藤侯(指伊藤博文)及天津日本领事郑君、东亚同文会井深君,三次面述我公慰问之言,并教以精研西学,历练才干,以待他日效力国事,不必因现时境遇,遽灰初心等语,私心感激,诚不可任。公以赫赫重臣,薄海具仰,乃不避嫌疑,不忘故旧,于万里投荒一生九死之人,猥加存问,至再至三,非必有私爱于启超也。毋亦发于爱才之盛心,以为孺子可教,而如此国运,如此人才,不欲其弃置于域外以没世耶。”即此可见,被猝然的政变划归为两个阵营的官员与知识人,其实并未被政治的巨变完全切割私人间的交往和私谊。这既有李鸿章作为老一辈大臣对读书种子梁启超等人的拳拳期待,也有饱经沧桑的老者对年少激进者的包容,更有逃亡者对奉命追捕者的体己之言的感激,甚且我们可感知到对立双方共享着同等浓烈的家国情怀。正因这份共享的精神底色,才有超然于政治派性之上的“惓惓之意”以及感恩之心。
据史家杨国强先生的考证,辛亥鼎革之际,革命党人黄兴起事失败“索捕甚急”,有心东渡又“绌于川资”。而曾做两湖书院院长的梁鼎芬与之师生“密会”,先责以“洗心革面”,继“知东渡无资,遂赠银若干”。由当日的法度作比量,已经属于轻纵朝廷要犯而罪愆更深一层,而在当时的官场这种“政治领域的私人化”,因而人情社会穿透政治社会的冷酷与坚硬,而使得革命之上有大义,杀气底下有人情的实例不在少数。鼎革之后,作为前清官员的遗老梁鼎芬甘心为光绪帝守陵墓,而“两湖师生多新邦佐命,修礼往谒,梁对之涕泣不已也”。同时代的满清文化遗民梁济、王国维等人的自尽,除了对革命文化无远弗届的威慑力的恐惧之外,也在相当程度上说明,从传统文化里生长出来的个人,只有在这样的精神谱系才能安放易代之际徊徨失措的身心。如果说前一个故事是长者对新辈的提携与危难之际的援手,而后面这个故事则说明,传统中国天地君亲师谱系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情义,更具有一种超越一时一地政治恩怨的价值。这种不绝如缕藕断丝连的往返互动,在既往的官方历史叙述里,都是似有若无的花边掌故,甚至是旧式人物顽固保守的铁证,可细细思量起来,时过境迁之后,前人能够打动后人的地方也往往就在这里。
民国建立以后,五四一代的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知识人,在1920年代这个政党意识形态崛起的时代,以价值观念、政治立场、思想资源等的分歧,而产生了知识群体的急剧分化。昨日朋友变成今日路人的案例比比皆是,问题与主义之争的明浪暗涛,层叠打来,更是让读史者错以为马克思主义者与自由主义者之间已然水火不容。其实细看历史,则会发觉公论的剧烈,有时候并不影响私谊的延续与扩展。李大钊被军阀张作霖杀害之后,胡适等人想方设法安顿其家人,筹集出版李大钊着作的资金。到了1930年代,为了入狱的早年好友(亦有知遇之恩)陈独秀的早日获释,作为论敌的胡适也是多方奔走,一直到国共兵戎相见大局已定的1940年代末期,胡适在去往美国的船上,仍在编订晚景苍凉而孤独辞世的陈独秀的文存。政治永远是短暂的利益之争,虽然常常以神圣的名义,而人情却是潜伏在政治激流之下的静水流深,温润着在政治巨浪中跌宕起伏的弄潮儿,它让政治不再显得那么狰狞,也不至于那么无情,它稀释了政治硝烟的浓度,而让政治参与者仍能保持一方内心柔软的空间。
这是波诡云谲的政治淘洗不掉的最大公约数,映射的却正是传统中国政治的一份不可轻薄的底色。北宋士大夫范仲淹因直言上书,个性耿介,曾经三次被逐出京城,贬官外地,且一次比一次荒远,每次离开京城皆有诸多同侪来设宴慰别,丝毫不避嫌,且都以范仲淹的人格为典范,公言范仲淹虽贬犹荣,无上光彩,而在史书里留下“三光”之美谈。由此可见,在传统政治的光谱里,君权的贬抑士人,若没有足够的儒家义理支撑与理据,则往往是在刺激士大夫的群体意识与政治情怀。贵为天子的皇帝也无法垄断君子之义,所谓公道自在人心。
可惜革命以情感与暴力交叠使用的方式在最大程度地摧折政治中的人情,而私人领域在高度政治化的20世纪中国的中期,更是扭曲变形,面目全非,这也是所谓“狠斗私字一闪念”、“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政治词汇与政治操作在神圣的名义下结出的怪胎。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师)
《东方早报》 日期:2012年2月7日 版次:B10 作者:唐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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